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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時報【祁立峰】

這事起源於上課時的名詞解釋。課程來到了陶淵明〈自挽歌〉第二首，「一朝出門去，歸來夜未央」，即便豁達體貼了生死如晝夜的自然遞轉，然而之於死者，身後的世界必定陷入黯淡闃黑而再無島嶼天光的幽冥。

只是你理所當然將未央作「未至一半」解，還不消徵引費茲傑羅名著《夜未央》，五月天也有一首節奏鏗鏘超然的〈入陣曲〉，歌詞曰「夜未央╱天未亮」。本以為不能置喙辭，卻慘遭同學吐槽。照他們爬梳說解，未央應作「無盡」解，如鹿橋那部民初校園青春經典《未央歌》，青春無盡光年無盡，你暗忖這解釋也頗為合理，這樁公案暫且擱置追進度。

雖讀書不求甚解可能是陶淵明建構的異托邦幻象，但實際上解釋要默寫、課程得評鑑，實在無法囫圇將就過去。於是乎你進一步檢索論著，是說「夜未央」這詞出自《詩經》〈庭燎〉一詩，央的解釋一開始即充滿歧異迷樓花園。除了未半與未盡，更有未明無光等解釋。你一併查了《未央歌》書題之由來，照流傳之說，用的是漢代畫磚瓦當「長樂未央」的典故。

若說「樂未央」的未央，那似乎作「不盡」來解釋更穩妥。只是遍索字書，央這個象形字怎麼都指向中央的意思。若更進一步辯證，你總覺得這可能是古典時期的人們，對悲喜與哀樂的輪替獨卓的興衰體貼。就像李商隱那句著名的、夕陽無限美好之冉冉光景，如天體運行或黃道宮的界線，只消過了一半等同就是走向衰敗的開始。福禍相倚，樂極轉悲，癡愛成恨。一旦一朝快樂超越了極限，幸福跨邁了顛頂，那就只能一路迎向毀滅災禍與不幸，無盡的悲傷與緩慢的絕望。於是就在夜晚尚未過半，歡快還沒抵達最佳賞味期之前，洞燭先機而防災未然。唯有此際，荒蕪、頹唐與悲傷都還來不及發生、還不至為患。

你頓悟般想起那些年，每當戀情走向後期，學妹對你說的話。「學長，我們以後是不是不會更幸福了？」

即便你倆當初何如珍藏那些細節，熱戀的瓣瓣斷面，翼巧巧將每一個紀念日，賞心樂事謄寫傳抄下來。將愛心或金星形狀閃亮貼紙，以指腹妥妥印熨在少女時期的手帳本本裡，刻舟以求劍般的愚行。但一切仍是大自然啊，像邱妙津《蒙馬特遺書》黃金的盟誓之書翻頁過來、Zoe對絮的指責：「我從不忠走向忠誠，她從忠誠走向不忠」。再怎麼無盡的愛或渴望，隨地放置就得腐朽枯萎，黃金交叉不復還。

所以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快樂的極限，也不要幸福的巔峰。唯有當這一切都未完成，仍在攀升的過程，就還有無盡的希望與未來。像被推遲的日晷，像自然課的實驗——竹筷折射的太陽陰影永遠不會縮到最短此前一瞬。那麼這一切是否還有轉圜？

你依舊時常想起學妹問這句的話當晚，你們的小套房裡溫熱異常。玻璃窗外無聲飄落將歇未歇的冬雨，斷續的水珠清脆地敲擊雨遮的壓克力板，無邊絲雨，自在飛花，整個世界宛若一場稍微翻身就要被驚醒的晨昏曉夢。然後就過了，結束了。夜已央，天已亮。我們經常記不起故事或夢境的後半段，因為那些轉折來得太草率太唐突。急轉直下重力加速度似的，終於再不忍卒讀了。